刀自无锋（五）
作者：剑翎
“什么是无刀门？”
“无刀门的人都没有刀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他们杀人已不需要用刀。”
“无刀门在哪里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无刀门本就是无形无际的，他们的人在哪里，无刀门就在哪里。”
刀自无锋（五）
飞来峰，乃杭州名胜，**曾有“溪山处处皆可庐，最爱灵隐飞来峰”的诗句。残夜将尽，晨曦已至，清风徐来，一颗晶莹的露珠由竹叶上缓缓滑下，摔落于地化作了昨夜满天星光。
在飞来峰下，举目望去，但见漫山遍野的竹林，围绕着一座宏伟庄院，近处墨绿，稍远深绿，再远浅绿，最后只剩下一层朦胧的绿意溶入苍穹。人就像一叶扁舟，在这片绿海的波峰浪谷中穿行。
无锋站在绮梦山庄外，他的心微微震荡。昔日无法相守的名侠美人，如今已远离红尘。情重如山，无锋知道，这种份量连铁依和绮梦仙子也无法消解。竹海一片安详，仿佛在把那段尘封的往事凝望。
近年来，绮梦山庄的威名之盛，几乎已经超越了武林中七大门派四大世家，也不知有过多少成名的英雄在这里纵酒，有过多少无敌的**在这里磨剑。竹林间怔忡而空旷的箭眼，还在纪念着金戈铁马的往昔；庄门上挂过号角的铁钉，也已永留在人们铿锵的梦里。可是无锋在庄门看到的却是无尽的竹林和无边的绿意，居然没有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，也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。无锋不由暗自称赞，这绮梦山庄的不凡就在于它的从容。庄丁带着无锋走入了绮梦山庄，神情严肃而恭谨，“无刀门”这三个字，无论在哪里，都是会受人尊敬的。
万竿修竹中林立着百余座楼台，绿水青波绕回廊而鸣奏，红墙碧瓦随叶影而闪动。
无锋停在了一个园子里，庭阶前一池碧水，水边环绕着袅袅的青竹，水后有一屋，门前的一席竹帘淡黄雅致，帘旁挂着一副对联。
“富贵非吾愿，帝胄不可期。”
淡淡几个字，透出主人的洒脱豪气。庭园寂寂，仿佛已在红尘外，碧水青竹，清幽中只剩下蓝色的长空一片，无锋的心忽然感到了寂寞，这里没有杀气，没有暴虐，只有寂寞。当微风从庄外吹来的时候，它也吹来了季节的消息，就像那池畔柔轻的蒲公英，花瓣如音符一样轻轻地飘落，季节也许会开放出一个春天，也许会将记忆悄悄地藏起。透彻的寂寞里，又是谁在悄然听那冷风独语？
绮梦山庄里是如此的宁静，究竟是来自心中风雨的停息，还是来自往昔辉煌的凝聚。这便是绮梦山庄主人，听竹公子的居处。远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中，无锋朗声道：“无刀门下弟子无锋，求见听竹公子。”话音未落，忽然一剑破帘而出，闪电般刺向无锋。剑光起,竹帘破。这一剑冷酷而简单，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剑的速度，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，这仿佛已不仅是一柄剑，而是雷神的震怒，天兵的一击。这一剑又和白衣人的剑不同，白衣人的剑威猛沉静，变化也极快。而这一剑却没有变化，因为它已穷尽了所有变化中的变化，更可怕的是这一剑没有退路，但它却封住了无锋所有的退路。
剑还未到无锋的胸膛，剑气就仿佛已刺到了无锋的脊梁。这一剑似乎刺的已不是人，而是刺向人的灵魂。剑出鞘，带着来自苍天的孤傲。剑如神，生命已轻贱如荒草；剑如风，谁终将会死在风前！根本感觉不到时间，剑就已到了无锋眉睫间，这一剑闪过的冷焰，犹如死神唇边不经意的笑颜。无锋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他以前所面对的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，这么快的剑若已到了眼前，那么世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得了。剑上雄浑的光芒，已逼得人几乎窒息。无锋居然没有动，这几乎必杀必亡的一剑居然也停住了，就停在无锋的眉睫间。这人竟然在这一刹那间，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收了回来，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。
这剑停时就像发时一样快、突然和不可思议，这“一停”实在比“一发”更令人惊讶。持剑人望着无锋，似乎也有些惊讶，这一剑到了无锋要害时，无锋非但神色不变，而且连眼都未眨。剑，亮如一泓秋水。
阳光下，持剑人的眸子明若星辰，赫然竟是南宫傲。南宫傲缓缓道：“你不怕死？”无锋道：“我虽然想说不怕，但还是怕的。”南宫傲道：“你难道不知道，刚才我一剑就可以刺穿你的头颅？”无锋道：“我知道。”南宫傲道：“那你为何不动？”无锋道：“因为你没有动。”南宫傲道：“若是我动了呢？”无锋淡淡道：“你为何不再试试？”南宫傲不禁愕然，微怔半晌，忽仰天大笑道：“好一个无锋，无论与你为敌为友，都可算人生一快。”只听得一人轻叹道：“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，无锋兄之定力实在是人所难及。”无锋微笑道：“只因为泰山从未崩过罢了。”
竹林生风。三人由屋中漫步走来，当前一人青衣飘飘，淡青色的丝袍，柔软的仿佛流水，可他脚步移动间，却连这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一点波动。这人面上带着的懒散笑容，散发出一股谁都能感觉到，但又说不出的魅力，正是绮梦山庄主人听竹公子。听竹道：“与无锋兄数年不见，可还记得以荷为杯，以湖为酒的爽快？”
无锋笑道：“且就西湖赊月色，将船买酒白云边。”听竹哈哈大笑，遂又一指南宫傲道：“这位乃是秦淮大侠秦无双座下弟子，雷虎镖局新任总镖头南宫傲，此次为守护绮梦山庄而来，两位可多多亲近。”
无锋道：“我与南宫兄此行目的相同，看来绮梦山庄未受滋扰。”
南宫傲道：“家师推崇无锋兄乃当世英雄，小弟无礼相试，还望海涵。”
无锋道：“南宫兄剑法之凌厉已独步武林，只不过……”他稍做迟疑，接着笑了笑：“似乎太过犀利。”
南宫傲略皱了皱眉，听竹已揖手迎客道：“两位远来辛苦，请先入内，今日当一醉方休。”
屋内陈设简单而雅致，古风的桌椅和飘忽的檀香都可以感觉到主人的品味。
酒过三巡。酒，自然是好酒。只可惜无论多好的酒，都驱不散人们心里的阴鹜。
听竹忽然道：“家母虽已仙去，可当今武林中受过她老人家恩惠的人却还不少。”
无锋南宫傲不觉相顾微怔，听竹并不象是那种爱炫耀的人，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。
听竹端起金杯仰头饮下，语声越发沉重：“所以绮梦山庄近年来虽已久不入江湖，可是江湖上的消息却知道得八九不离十。”无锋和南宫傲听他如此说来，想必有大事发生，心里也不由有些紧张。南宫傲急道：“究竟有何事，还请公子快些讲来。”听竹道：“两位可曾听说过少林派悟真大师？”“少林派”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目中，就等于是“武林正宗”的意思，数百年来，江湖上还没有一派的名声能超过少林。
少林全寺上下，数千僧众，还有那众多声势显赫的俗家弟子，简直连一个好对付的都没有。而少林悟真大师，正是这些人中最难对付的一个。他天纵奇才，在二十岁时，登坛说法，声震丛林，三十岁时，武功也已到了巅峰，所以不到四十岁就已做到了少林达摩堂首座的高位。近年来悟真潜心武学，功夫更是深不可测，他纵然不算少林派第一高手，只怕也相差无几。
无锋道：“悟真大师的修养武功，素来为武林景仰，公子此语何意？”
听竹叹道：“悟真大师他已于半月前在少林静室中圆寂了。”
南宫傲惊道：“我等怎么一点也不知道？”
听竹道：“悟真大师前胸，留有一个暗红掌印，内腑尽碎。”
无锋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大金刚掌。”
听竹道：“不错，正是大金刚掌力。”
三人一时无语，这少林悟真在大力金刚掌上的造诣，称雄宇内，如今竟在大金刚掌下毙命，委实匪夷所思，也怪不得少林派封锁消息，江湖上没有人知道。
南宫傲道：“天下高手中，外家掌力能超过悟真大师的，只怕还没有几个。”
听竹苦笑道：“不是几个，而是连一个都没有。”
他又接着道：“那么武当派玄静道长，两位一定也是识得的了？”
自从张三丰真人妙参造化，领悟内家剑法真谛，开宗立派以来，武当派就被天下学剑的人奉为正宗，历年门下弟子高手辈出，盛誉始终不坠。武当派当代最出色的剑客中，除武当掌门之外还有五大护法。大护法便是玄静，他一手太极剑法出神入化，自出道以来，已身经大小数百战，只曾在同门师兄弟较艺中，于武当掌门玄石的剑下败过一招。玄静为人正直侠义，洁身自好，不但在武当派中辈份极尊，而且在江湖上也是一呼百应。
无锋道：“难道玄静道长也遇到不测了么？”
听竹缓缓道：“七日前，玄静道长在武当玄真观内独做道场时，被人刺杀。”他饮尽一杯酒，似乎为了压住心头的激动，道：“伤在胸膛，伤口却只有一道剑痕，不曾有血流出，刺客剑法必定是堂皇大气迅捷沉稳的内家正宗，只怕用的剑法就是…..”
无锋沉声道：“莫非刺客所用的乃是武当不传之密太极剑法？”
听竹点点头：“无锋兄心思剔透，所料不差，所以武当上下引为奇耻，秘而不宣。”
南宫傲道：“我曾去西域打探魔界行踪，已知日前魔界大批人手潜入中原。”他忽的拍桌而起：“半月之间，中原武林两位高人就已被害，魔界当真毒辣。”
听竹摇了摇头：“魔爪也已掠过了华山，两天前华山派长老风刃前辈他……”
武林七大门派齐名，说起来虽以“少林”、“武当”为内外家之首，其实“华山”、“峨嵋”、“恒山”、“崆峒”、“古墓”，也各有所长，是以他们虽互相尊敬，却也绝不相让。
只不过若是说起刀法来，这几大门派，都绝不敢与华山争锋，只因华山的“反两仪刀法”之凌厉无匹，威猛绝伦，连关西彭家“五虎断门刀”也自愧不如。
“反两仪刀法”霸烈无双，所以对习练者要求极高，因此弟子中学刀的很少，练成者更是凤毛麟角。
自天下第一名侠铁依去后，华山派长老风刃已号称中原刀法第一名家，他的刀法之快，一刀砍下时，竟没有人能看出刀是如何出手又是从何处来的，已达到无影无形无踪无迹的境界。
“他在华山练功房内被人从头到脚，劈成了两片，时当深夜，出事时华山弟子居然没有人知道。”听竹摇了摇头：“事关华山威名，所以华山弟子也绝口不提。”
南宫傲失声道：“谁能有这么快的刀？”
无锋道：“若我猜得不错，这一刀如此霸道，乃是华山本门的反两仪刀法。”
听竹道：“这三位前辈皆是被本门武功所害，我也苦思不解。”
他叹了口气又道：“大金刚掌、太极剑法、反两仪刀法任其一种已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，要将这些武功都学会，那得要多大的本事？”
无锋道：“刺客的心机手段确是非常人所能及，恐怕只有魔界北护法剑心方能做到。”
听竹道：“若是一人所为，他能身兼各派武功之长，更是可怕，数百年来，江湖中只怕还从未出过这种人才。”
南宫傲忽然道：“莫非是魔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？”
“乾坤大挪移神功”乃是传说中魔界的邪门功夫，需得武功修为极高的人方可望练成，功成后，与人对敌时，可将对手使出的武功**其身。
听竹道：“乾坤大挪移神功已失传多年，魔界帮主自不可不笑以来，未曾有人学会，难道如今魔界第一高手剑心已学会此功？”
无锋道：“此事已足以震惊宇内，若真是魔界所为，魔界实力实在太过强大。”
窗外有竹，院子里清静而幽雅。风在吹，日向西。黄昏时的庭院，总会让人觉得分外寂寞清冷。这院子里非但清冷，仿佛还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。
无锋向听竹道：“魔界虽然未犯绮梦山庄，可为武林着想，劳烦公子取出家师留在贵庄的物事，对付魔界。”
听竹道：“家母曾言，此物必得对付魔王，方可有效。”
南宫傲疑道：“魔王？”
听竹道：“自魔界三大护法死后，魔界北护法剑心就已几乎就是魔界之王。”
无锋道：“或者剑心就是担心此物，所以不敢轻易来犯？”
听竹轻叹道：“如今敌暗我明，确是难作打算。”
南宫傲忽道：“魔界行事诡秘，我等在此坐以待毙，不如以攻为守。”
听竹道：“此话怎讲？”
南宫傲道：“无锋兄乃人中英杰，有他在此相助，绮梦山庄必定固若金汤。”他忽的立起身来：“我可趁魔界主力潜入中原之际，直驱西域，除了魔界总舵。”
无锋沉吟道：“南宫兄此去西域，黄沙碧血，杀戮极重，也许……不太妥当。”
“昔年铁大侠一刀纵横，屠魔无算。”南宫傲一声冷笑：“怎的无锋兄如此优柔寡断，妇人之仁？”
无锋苦笑不言，听竹道：“迢迢万里，劳师远袭，本是兵家之忌，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，总镖头可有把握？”
南宫傲微笑道：“既如此，两位请随我来。”
庄门。
落日的余晖洒下，庄外的竹林静谧而清静。
南宫傲向前几步，猛地长啸一声。
安静的竹林忽地动了起来，竹海突然就翻腾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。呼喝声接连响起，只见众多的精壮武士由林中闪现，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至，顿时便黑压压的在竹林前列成了一个方阵，隐隐近千之众，阵法之严，速度之快，言语难以述及。
南宫傲一挥手道：“放箭。”
这方阵刹那间就分做三队，每队大约三百来人，他们的脚步虽急促，次序却丝毫不乱。只见第一队人同时弯弓搭箭，动作整齐划一，“嗡”的一声响，数百支箭离弦而出！箭竟是出奇的缓慢，更出奇的是同时的缓慢。箭从容，就仿佛有几百只手在牵着它们缓缓移动，移向天空。要知道箭射得快固然容易，可是要想离弦之箭速度变慢，就不是普通武人能够做到的了，这第一队人，已俨然是武林中的高手。紧接着第二队人跨步出列。又听得“嗡”的一声弦响，第二队人射出了第二排箭。这一次箭矢却迅疾如流星，仿佛一群铁翼高悬的天马，悲嘶着奔向落日。箭尖，被流云磨亮，箭羽带出一片阴影。――多么凌厉的阴影。
箭，向着夕阳推进，英雄们是否会在沉重的弦声中聆听？这第二轮箭瞬间就追上了第一排箭，然后第二轮的每一支箭，都把第一轮的每一支箭由箭镞到箭头剖成了两半，而且每一箭都没有乱，第一轮射出的箭，已完全被第二轮的箭剖开。令人震惊的不是箭矢的数量和准确，而是这股志在必得的气势。西天如血，第一轮和第二轮的箭合起来就象一片乌云，掩住了天空。箭是如此的强，区区数百支箭竟仿佛遮住了夕阳。
谁能挡这利箭纵横的霸气？还没有等人喘过气来，第三队迅疾后退几步，只听得几百人同时吐气开声暴喝，这声响实在比雷霆还要骇人。
弓弦再响，却无一箭发出，漫天的箭羽就已消失了，因为第三队人以内力为箭，把天空中的飞箭，都射成了碎末！箭，已足以造成人最深的晕眩。无锋和听竹对视一眼，面上均微微变色。飘落的箭屑中，南宫傲悠然道：“不知我这八百镖局铁卫，可堪与魔界一战？”
（第五节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