网事春秋―逃情
满城风絮是网上唯一有耐性和我聊天的女孩子,如果她没有在性别这个问题上欺骗我的话。
我是个老派男人,还是老男人。我有点一根筋。我都29岁了,尽管我没有把这个数字写到资料上去,但是网上年轻聪明的女孩子们总是聊过几句之后就发现了我的闷,然后一声不响的离开。好在我也只是消磨时间,目的很单纯。
我的心态非常好,除开偶尔会觉得过于无聊。仅仅是因为找不着事情做,不是孤独,也不是寂寞。如果我学会了睡懒觉,也许我就不需要依靠网络。但是不行。我每天一定要独自面对几乎整整一个白天。我穿戴整齐地在家里走来走去,时间从一开始的零速度变成后来一个念头就可以转过一个下午,一样让我不安。对了,我还很罗嗦。
但是满城风絮觉得我话太少,速度也太慢了。当然是她宽容了我。一开始我说是我打字慢,后来我只好承认,是我脑子慢。她说脑子慢的人幸福一些。
叫满城风絮,很奇怪。意思也许是只有风絮才能充满整座城市吧!我说:“你好!满城风絮,很高兴认识你!”
这是在晚上,家里的气氛很柔和,楼下有电视的声音和尚未散尽的饭菜香气。
女生头像,年龄显示比我小8岁的满城风絮说:“恩,好,你先自我介绍一下。”我说我是福建人,云大中文系96年毕业,业余作家。我在网上从不说假话。
“那么你的日子很富足。”她很有经验。
“我说你为什么用这个名字呢?”
“我希望这个名字能给我带来灵感。”满城风絮说。
“是吗?那么你是我的同行吗?也喜欢写文章么?”
“我在读一篇你写的关于云南的文章。”她回答得刻意模糊。
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探问过她的个人履历。我不想自己显得过于主动,用满城风絮的话说,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。事实上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。我的大屋业已建成,时间比同龄人早出许多,这样的辉煌,我决不会允许有一点点差错危及它。
互连网是一片汪洋,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我从来都是一个可以把握自己的人。满城风絮的耐心和淡漠成就了我。
满城风絮每天晚上十点上线。我每天零点准时关机――妻子看完九点档电视剧的时间。其他的时候满城风絮还要在线多久,我不知道。我们每天做固定的两个小时的交流,聊无关痛痒的话题。有时她批评以我为代表的有产者虚伪腐化,我偶尔会为自己辩解。当然我们也聊感情经历,聊我初中时隔壁班的两个女生,她们暗恋至今的美术老师。以历史掩盖现实,以纯真矫饰世故,简直像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。我们似乎都对彼此缺乏好奇,例行公事一般把交谈维持下去。有问有答,语法准确语义清晰,经得起逻辑检验。沉闷对话的积累,量成了意义本身。但是我喜欢,仅仅是因为有事可做。
好像在网络上练瑜珈。满城风絮评价。如果各取所需的话,我不知道她想要得到什么。
只要一次,音乐节闭幕式那天,妻去做头发,等她时我打开电脑。看到彩色的满城风絮。
“朋友们都去了音乐厅。”她说。我问她为什么不去?她用一贯的现实主义的语气说:“我看不到在家听唱片有什么不好,附庸风雅。”
“可是我马上就快要去附庸风雅了。”我说。满城风絮说:“你去吧,我对你很失望。”这时我的双手还放在键盘上,但是妻已经坐进车里。我听到她用很重的力气关上车门。
不幸被言中,那天的节目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。回来的时候,满城风絮还在。我说:“hi”――如果不是在网上,我的语气会泄露一些信息。她没有任何问候语,打给我一串号码。“给我电话。”她说。
我想了想,拿过不接猫的那只电话。那是一部录音电话。她接起来,轻轻地“喂”了一声,嗓子有点暗哑,是那种久不说话造成的出人意料的浑浊。我非常熟悉。
接下来我听到了刚才音乐会上的曲目――马勒的《旅行者之歌》。她在屏幕上打出:**爱乐。然后是george gershwin 的porgy and bess,然后是《味道》,黄耀明翻唱版,和声部分一群男人唱:“我想念你的笑,想念你的外套,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......”
就是这样混乱的风格,一曲一曲几乎没有间断地放下去。十首。然后电话挂掉。“我准备了很多年去做一名disc jockey。”满城风絮在屏幕上说:“我还有很多要放给你听的歌,你要坚持把它们听完,为我捧场。”
一百多分钟的时间里,只有她说了两个字“等等。”同一音节,没有抑扬顿挫,干燥得像阳光下的尘土,我用了整整三盘录音带来捕捉。
而那天以后她有两个星期没上来过。我每天还是固定的时间在线。有女孩子和我聊天,我全部都认真对待。我说:你好,我是云大中文系96年毕业,业余作家......但是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来。我接受了我有问题的这个现实后才开始想念满城风絮。
满城风絮回来的那天显然心情欠佳。她说:“hi”有精疲力尽的感觉。她没有解释消失的原因,只说刚刚看完一篇小说。她开始把它讲给我听。那是诗人严力的一个短篇。先是介绍有关严力的背景知识,然后是小说情节梗概――复活节的一场悲剧。两句话一条信息地砸过来,好像显示打字速度一样。最后是严力主页的网址。
我开始相信,大概满城风絮有着和我同样的倾诉欲。
那时我们上网的时间已经很不规律。我有可能在任何时候打开QICQ。只要她在,我就留在那里。我开始猜测我上来之前,她在做什么。满城风絮回答我,聊天,收发信,浏览网页。
可是我就只有满城风絮一个网友,我告诉她我的处世风格就是稳扎稳打。路要一步一步走,饭要一口一口的吃。
“女人要一个一个的泡。”她补充。
“我现在的妻子都已经被我泡了9年了。”我说。
我现在的妻子已经被我泡了9年了,她是我的大学同学,上学时的4年和结婚后的5年整整9年。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女人。我有钱,但面对“小姐”我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。我只信任亲人。我已经不懂得怎么和另外的异性打交道。如果妻子不穿前束的胸衣,我就永远只会从后面解开搭扣。上网聊天以前我每天所有的话都是对她说的,她有职业而我没有,我充分利用她在家的每一分钟来表达。说话说到口干舌躁。我依赖这个女人,我爱她。
我想我是爱她的,因为我不可能爱别人。
我下意识的向满城风絮提到她,次数越来越多。以及我网下生活的快乐安宁。
“轻松一点,没有人窥探你的幸福生活。”满城风絮说。
我仿佛能够看到一张拱形的嘴巴,写满不屑和不妥协。电话铃声突然响起,我拿起来说“喂?”听到冷冷的鼻息声。又是在笑。冷笑。
如果,其实,别人并不比你更冲动,坚守就会变得可笑――屏幕上的字。我伸出手下意识的抚一下脸,深呼吸。
我们的又一次不愉快是在几天以后。近十二点的时候她上来就问我白酒要不要加冰?我说你喝醉了。我知道她和朋友出去喝酒了。她开始在对话窗里敲“孔雀东南飞”。我说我要下去了,她说你不能,我说我很累,明天要起早去机场接人。
“宝贝,你现在下去,我就不再上来了。”她说。
我说那么再见。然后果断下线。
我不愿意纵容她,我的理智认为她没资格得到。我更不喜欢女人威胁我,何况是非亲非故的女人。
五分钟等于一支中华烟,然后我重新上线,她已经摔到名单末尾去。毫无预兆的我觉得一阵心疼。
接下来的几天我非常想念她,我24小时开通网络。
当然我可以联系到她,她的住宅电话,她的E-mail。我甚至已经写好了一封邮件,没有文字,附件里粘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。最后我终于还是把它删除了。我所能做的只要守株待兔。我没有资本可以拿来付出。
我转录了那盘电话录音,用音响听,用WAIKMAN听,杜比降噪,重低音。
等等。等等。等等。等等。
我开始在OICQ上留言,每天晚上十点钟,固定的时间,我说hi。就好像她在线一样。
我不断的翻看我们的谈话记录。不断点击那个小小的头像。
我觉得沮丧,挫折感强烈。
满城风絮回来的那一天外面有雾,是一个上午。我正蜷缩着身子躺在地板上看VCD。烟灰缸放在伸手可触的地方。隐隐的,OICQ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。我仔细地分析了一下这个声音,确定不是又一次幻听之后,我站起来检查电脑。
打开窗口,我说hi。我满意自己还能够这样说。满城风絮说,“这个时候你应该不在的。”我说,“我在等你。”她说接收吧。她传过来一份文件。是一份扫描成JPG格式的毕业设计封面。是我的本科毕业设计。有我的名字,我的班级,我的学号,我的导师签名。我的字体。
这一刻我觉得呼吸困难,肾上腺素分泌加剧。
满城风絮永远是大手笔。直抵人心的。
满城风絮说:“呵呵,怀一下旧。”说得轻松自在,如此的轻松自如,与我而言犹如讽刺。
我伸出手掌盖住脸庞。吸一吸鼻子。手掌也是潮湿的。
这天我的应答更慢了,加上不断的出错。这是我在互连网上最失败的一天。我说:“我等你了这么多天......我几乎不关机......或许我们应该见一面......可是我不懂得在网下怎么样和一个陌生女孩子相处......你是学理科的,我们也许会冷场......是的,你对我而言还很陌生,甚至越来越陌生......我们也许会互相吸引......甚至现在已经......也许不会......那又何必呢......
第二天早晨这样的谈话记录令我不得不用一瓶250毫升的格兰威士忌来平衡自己。早晨是一个悲观主义的时段。前一晚的冤孽。我沮丧得想要就此死去。
满城风絮可能还在梦中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留言给她:我离开一段时间,你好好的。
然后我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,喝了一大口,把剩下的浇在了外置的“GVC”MODEM上。
一声悠长的惨叫。一缕烟,居然有出乎意料的壮烈。烟头烙在手臂上那种灼烈的痛,也许能使我更清醒的活下去,也许!
半年以后我的一个朋友,**同行,约我回云大参加他所在的杂志周刊在内地主办的文化研讨会。想一想我上一次回母校已是4年前,于是我就答应了。
那个活动影响颇大,参加者甚众。结束时,人群熙攘中,有人从背后叫住我。“等等,您的东西。”是我落了墨镜在位子上。不常出门的人总是会这样。
等等。
几秒之后我的耳朵听出了她。
那个看上去十分安静的女孩子,穿白色的休闲服,一头清爽飘逸的长发,一脸洁净笑意。左手牵在一个年轻男人手里,是刚才发过言的内地学者,青年才俊。
这一刻,我知道我和满城风絮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,也算圆满的划上了个句号。是的,没有我的她会活得更好的,是的,当初我离开她离开网络是正确的。是的,以后我们都可以更清醒更快乐的生活下去。一想到此,我心里如释重负。
我望着他们笑了笑,说了声:“谢谢!”然后转身离去,匆匆的消失在人群之中......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