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处梦回
作者：卡卡
今年我四十岁，周岁。在闲暇时我只喝酒，从不喝茶。因为，茶，会让我想起“妹妹，上山采茶去”那首歌。
那是首福建山歌，小师妹临死前还唱过，――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它。小师妹不在了，教她这首歌的林师弟现在也不知怎样了，不知道他在梅庄地牢会做什么。
我和盈盈在这里隐居将近十年了，这些年，我们除了练《笑傲江湖曲》，就是种花。盈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隐居的地方，所以每次我们到附近的镇上去时，都要乔装改扮一番。
去镇上，是为了买东西。易容之后，没有人会认出我们，况且小镇上也没有什么江湖人士。但盈盈还是每次都会因此而兴奋，像犯了小错又瞒过父母的小孩子。
当年我和小师妹瞒着师父师娘跑下山，去逛集市时，小师妹也会这样。
小师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，十几年中，我曾无数次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，却总是想不起她当时的歌声，即使在梦里也是。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，这是盈盈书架上一本书里的句子。林师弟如果还活着，他会想起这句话吗？
四十岁的人喝了酒之后是很容易做梦的 。我常在盈盈去照料那些花时喝酒，就是这个原因。
四十岁的人不会梦见自己拿了一大块牛肉去黑木崖上喂盈盈家的狗，只会梦见小师妹和劳德诺在福州开了一家小酒馆，等着林师弟去喝酒，而我，却远远地看着这一切，想走过去，却一步也迈不动。
三天之前，我又做了一次这样的梦。醒了以后，我走到院子里，看到了一朵花。
一朵在栅栏边上的花。
十几年前，小师妹的墓前，也有这么一朵花，一模一样。
盈盈在隐居之后喜欢种花，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。这些年来，我们一直没有孩子。
有一次，盈盈对我说：“冲哥，一定是我以前做了什么错事，所以上天惩罚我，让我们没有孩子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“那是怎么回事呢？”
“可能是我以前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得罪了菩萨，菩萨就说：‘刁民令狐冲，着实可恶，但念在你本性并非穷凶极恶，从轻发落，就让你断子绝孙罢！’”
“我不许你这样说。”
“又没当真，说一说还不行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冲哥，我最近种的花美吗？”
“嗯，不错。但是没有那种最漂亮的花。”
“是什么花？告诉我，以后我们也种一些。”
“是东方不败绣的花。”
盈盈每次在我提到东方不败时就一言不发，然后就走开。她回避有关东方不败、《葵花宝典》、辟邪剑法的话题，后来我知道提这样的人和事只会自讨没趣。便也不说了。
我们隐居合练《笑傲江湖曲》时，盈盈说过，那是曲长老和刘师叔厌倦了江湖仇杀，准备退隐而以琴箫寄情时所做，所以练这曲子最好忘掉武功。我觉得她说得对，而且我们已经隐居，不愿在入江湖，练武功，也不过是费心费力，又没什么用处。
但是盈盈一直让我练“易筋经”，她说那不是武功，是佛门修身养性的禅功。
盈盈一直没有告诉我，在小师妹临死之前，她在林师弟和小师妹的马车外面听他们说了些什么。我问了几次，她不肯说，我也不问了。
三天前栅栏边的那朵花，却让我想起很多，因为想不出一个头绪，我便装作在练“易筋经”。我练功的时候，盈盈不会打扰我，我可以静静地想。
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盈盈，如果真的是对不起她，也只能对不起了。四十岁的人，不能因为感情上的恩怨是非不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。当年我不明白这个道理，犯了许多错，连累了许多人，最后反而伤害了不想伤害的人。
也许隐居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静下心来，不再像当年一样浮躁。
也许练易筋经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的头脑清醒，不再因为一时冲动而妄为。
也许《笑傲江湖曲》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不再练武时仍然记得江湖，那个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地方。
我可以隐居，远离江湖上的人和事，可是我不能没有回忆。我不会忘记当年在江湖中的日子，今天看来，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、最快乐的过去。
那是我的青春岁月――那段过去。
盈盈似乎一直认为，让我远离那充满了是非恩怨的江湖，远离和小师妹有关的一切，我就会慢慢忘掉小师妹。
我当初也像她一样想。
错了。
错了！
如果小师妹还活着，而且和林师弟幸福地生活，我也许会为她高兴，慢慢地忘记她。
可是，她死了，死了十几年了。
她是死在林师弟的剑下。
她最后死在我的怀里。
盈盈后来总是说，――那是我们隐居之前，――小师妹临死前是笑着的，好像她一点都不痛，好像她一点牵挂都没有了。
我却记得小师妹在笑的同时，眼睛里一直有泪水。
泪水一直没有流下来，虽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她是怕我见到泪水，去杀了林师弟吗？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，她把林师弟托付给我？
小师妹是了解我的，她知道，如果我喜欢她，就会喜欢关于她的一切，包括她喜欢的人――林师弟。如果我不喜欢她，也就对她是否喜欢谁毫不关心。所以，把林师弟托付给我，至少对他没有什么危险。
而且，小师妹一直都很清楚，我喜欢她，一直都喜欢她。她可以说我贪酒，可以说我不羁，可以说我顽劣，但不可以说我不喜欢她。在林师弟入门之前，她一直对我很好，但有时离我很远，有时又很近。
现在想这样的事，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了，她后来确实是爱上林师弟，一直到她死。
我不怪她，也不可能怪她。
这些年来，我一直希望她没有死，希望她快乐地活着。
不管她喜欢的是谁。
这三天里，我想清楚了一件事：她没有死。
是的，她的死是个谎言。
我和盈盈隐居之前，最后见到的一个朋友，是蓝凤凰。
她一直叫我大哥，虽然她年纪比我大。
但我和盈盈成婚之后，盈盈就不大喜欢她叫我大哥。
我现在明白了，那是因为这称呼会让我想起小师妹。
蓝凤凰和小师妹并不象，除了笑的时候。
她总是笑着的，和小师妹一样。
那天，她似乎预感到我们将不会再见面。
所以，她没有笑。
就象小师妹“临死”之前。
我和盈盈成婚那天，有一个神秘的人来祝贺。
莫师伯。
“潇湘夜雨”莫大先生。
用他的胡琴，奏了一曲“凤求凰”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莫师伯。
他在思过崖上神秘地逃过劫难，又神秘地出现。
有的人并没有死，只是不愿再见别人，只是因为太神秘，所以大家往往认为他（她）已经死了。
现在，也许人们也觉得我和盈盈已经死了。
就象以前我觉得小师妹已经死了。
盈盈不愿提到《葵花宝典》和《辟邪剑谱》，因为她认为我会想起小师妹。
她不让我练武功，因为练武会让我想起华山派，想起思过崖，想起小师妹。
她让我练易筋经，因为那是她求方正大师传给我的。
有件事她一直不知道，这些年来她让我练易筋经，我练过之后，都会继续闭目养神，回想一套武功。
那也不能算是武功。
是 冲灵剑法。
忘了一切武功，也不会忘记它。
因为那不是武功。
因为那是唯一我和小师妹相关联的记忆。
其他的记忆都不在了。
师父、师娘、六师弟都死了，林师弟被盈盈关在梅庄地牢，我见不到他，劳德诺也和六师弟的猴子一起不见了。
盈盈真的很聪明。
我不怪她。
她已经很不幸了。
她一生和一只大马猴拴在一起。
她只愿那只大马猴心中只有她。
那朵花。
栅栏边的花。
她和栅栏在一起。
东方不败当初把任教主――这么多年了，我还是更习惯叫他任教主，而不是别的――关在地牢里，也并不好似想让他死，而是不想见到他，也不想让别人见到他。
林师弟的结果也一样。
我呢？
小师妹的墓。
那里会是什么样呢？
盈盈这些年来习惯了做许多事。
比如烧饭。
尽管她烧的饭并不很好吃。
但她知道，她烧饭我会很高兴。
几乎所有的丈夫都这样。
比如养花。
她本来不很喜欢花的。
但我们没有孩子。
盈盈的脸上，尤其是眼角，已经有了皱纹。
那朵栅栏边的花，却和十几年一样。
我还是喜欢小师妹的那个比喻：她身边有一只小狗，和一个傻瓜。
那是我姓中的“狐”字。
那是调侃我和六师弟的。
六师弟已经死了。
如果小师妹像她自己那个比喻里说的，和我在了一起，又会怎么样？
又会怎么样？
四十岁的人应该“不惑”。
我想清楚了许多事情。
但还是有许多困惑。
我四十岁了。
周岁。
我在隐居。
那是首福建山歌，小师妹临死前还唱过，――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它。小师妹不在了，教她这首歌的林师弟现在也不知怎样了，不知道他在梅庄地牢会做什么。
我和盈盈在这里隐居将近十年了，这些年，我们除了练《笑傲江湖曲》，就是种花。盈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隐居的地方，所以每次我们到附近的镇上去时，都要乔装改扮一番。
去镇上，是为了买东西。易容之后，没有人会认出我们，况且小镇上也没有什么江湖人士。但盈盈还是每次都会因此而兴奋，像犯了小错又瞒过父母的小孩子。
当年我和小师妹瞒着师父师娘跑下山，去逛集市时，小师妹也会这样。
小师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，十几年中，我曾无数次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，却总是想不起她当时的歌声，即使在梦里也是。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，这是盈盈书架上一本书里的句子。林师弟如果还活着，他会想起这句话吗？
四十岁的人喝了酒之后是很容易做梦的 。我常在盈盈去照料那些花时喝酒，就是这个原因。
四十岁的人不会梦见自己拿了一大块牛肉去黑木崖上喂盈盈家的狗，只会梦见小师妹和劳德诺在福州开了一家小酒馆，等着林师弟去喝酒，而我，却远远地看着这一切，想走过去，却一步也迈不动。
三天之前，我又做了一次这样的梦。醒了以后，我走到院子里，看到了一朵花。
一朵在栅栏边上的花。
十几年前，小师妹的墓前，也有这么一朵花，一模一样。
盈盈在隐居之后喜欢种花，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。这些年来，我们一直没有孩子。
有一次，盈盈对我说：“冲哥，一定是我以前做了什么错事，所以上天惩罚我，让我们没有孩子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“那是怎么回事呢？”
“可能是我以前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得罪了菩萨，菩萨就说：‘刁民令狐冲，着实可恶，但念在你本性并非穷凶极恶，从轻发落，就让你断子绝孙罢！’”
“我不许你这样说。”
“又没当真，说一说还不行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冲哥，我最近种的花美吗？”
“嗯，不错。但是没有那种最漂亮的花。”
“是什么花？告诉我，以后我们也种一些。”
“是东方不败绣的花。”
盈盈每次在我提到东方不败时就一言不发，然后就走开。她回避有关东方不败、《葵花宝典》、辟邪剑法的话题，后来我知道提这样的人和事只会自讨没趣。便也不说了。
我们隐居合练《笑傲江湖曲》时，盈盈说过，那是曲长老和刘师叔厌倦了江湖仇杀，准备退隐而以琴箫寄情时所做，所以练这曲子最好忘掉武功。我觉得她说得对，而且我们已经隐居，不愿在入江湖，练武功，也不过是费心费力，又没什么用处。
但是盈盈一直让我练“易筋经”，她说那不是武功，是佛门修身养性的禅功。
盈盈一直没有告诉我，在小师妹临死之前，她在林师弟和小师妹的马车外面听他们说了些什么。我问了几次，她不肯说，我也不问了。
三天前栅栏边的那朵花，却让我想起很多，因为想不出一个头绪，我便装作在练“易筋经”。我练功的时候，盈盈不会打扰我，我可以静静地想。
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盈盈，如果真的是对不起她，也只能对不起了。四十岁的人，不能因为感情上的恩怨是非不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。当年我不明白这个道理，犯了许多错，连累了许多人，最后反而伤害了不想伤害的人。
也许隐居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静下心来，不再像当年一样浮躁。
也许练易筋经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的头脑清醒，不再因为一时冲动而妄为。
也许《笑傲江湖曲》确实有好处，可以让我不再练武时仍然记得江湖，那个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地方。
我可以隐居，远离江湖上的人和事，可是我不能没有回忆。我不会忘记当年在江湖中的日子，今天看来，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、最快乐的过去。
那是我的青春岁月――那段过去。
盈盈似乎一直认为，让我远离那充满了是非恩怨的江湖，远离和小师妹有关的一切，我就会慢慢忘掉小师妹。
我当初也像她一样想。
错了。
错了！
如果小师妹还活着，而且和林师弟幸福地生活，我也许会为她高兴，慢慢地忘记她。
可是，她死了，死了十几年了。
她是死在林师弟的剑下。
她最后死在我的怀里。
盈盈后来总是说，――那是我们隐居之前，――小师妹临死前是笑着的，好像她一点都不痛，好像她一点牵挂都没有了。
我却记得小师妹在笑的同时，眼睛里一直有泪水。
泪水一直没有流下来，虽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她是怕我见到泪水，去杀了林师弟吗？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，她把林师弟托付给我？
小师妹是了解我的，她知道，如果我喜欢她，就会喜欢关于她的一切，包括她喜欢的人――林师弟。如果我不喜欢她，也就对她是否喜欢谁毫不关心。所以，把林师弟托付给我，至少对他没有什么危险。
而且，小师妹一直都很清楚，我喜欢她，一直都喜欢她。她可以说我贪酒，可以说我不羁，可以说我顽劣，但不可以说我不喜欢她。在林师弟入门之前，她一直对我很好，但有时离我很远，有时又很近。
现在想这样的事，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了，她后来确实是爱上林师弟，一直到她死。
我不怪她，也不可能怪她。
这些年来，我一直希望她没有死，希望她快乐地活着。
不管她喜欢的是谁。
这三天里，我想清楚了一件事：她没有死。
是的，她的死是个谎言。
我和盈盈隐居之前，最后见到的一个朋友，是蓝凤凰。
她一直叫我大哥，虽然她年纪比我大。
但我和盈盈成婚之后，盈盈就不大喜欢她叫我大哥。
我现在明白了，那是因为这称呼会让我想起小师妹。
蓝凤凰和小师妹并不象，除了笑的时候。
她总是笑着的，和小师妹一样。
那天，她似乎预感到我们将不会再见面。
所以，她没有笑。
就象小师妹“临死”之前。
我和盈盈成婚那天，有一个神秘的人来祝贺。
莫师伯。
“潇湘夜雨”莫大先生。
用他的胡琴，奏了一曲“凤求凰”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莫师伯。
他在思过崖上神秘地逃过劫难，又神秘地出现。
有的人并没有死，只是不愿再见别人，只是因为太神秘，所以大家往往认为他（她）已经死了。
现在，也许人们也觉得我和盈盈已经死了。
就象以前我觉得小师妹已经死了。
盈盈不愿提到《葵花宝典》和《辟邪剑谱》，因为她认为我会想起小师妹。
她不让我练武功，因为练武会让我想起华山派，想起思过崖，想起小师妹。
她让我练易筋经，因为那是她求方正大师传给我的。
有件事她一直不知道，这些年来她让我练易筋经，我练过之后，都会继续闭目养神，回想一套武功。
那也不能算是武功。
是 冲灵剑法。
忘了一切武功，也不会忘记它。
因为那不是武功。
因为那是唯一我和小师妹相关联的记忆。
其他的记忆都不在了。
师父、师娘、六师弟都死了，林师弟被盈盈关在梅庄地牢，我见不到他，劳德诺也和六师弟的猴子一起不见了。
盈盈真的很聪明。
我不怪她。
她已经很不幸了。
她一生和一只大马猴拴在一起。
她只愿那只大马猴心中只有她。
那朵花。
栅栏边的花。
她和栅栏在一起。
东方不败当初把任教主――这么多年了，我还是更习惯叫他任教主，而不是别的――关在地牢里，也并不好似想让他死，而是不想见到他，也不想让别人见到他。
林师弟的结果也一样。
我呢？
小师妹的墓。
那里会是什么样呢？
盈盈这些年来习惯了做许多事。
比如烧饭。
尽管她烧的饭并不很好吃。
但她知道，她烧饭我会很高兴。
几乎所有的丈夫都这样。
比如养花。
她本来不很喜欢花的。
但我们没有孩子。
盈盈的脸上，尤其是眼角，已经有了皱纹。
那朵栅栏边的花，却和十几年一样。
我还是喜欢小师妹的那个比喻：她身边有一只小狗，和一个傻瓜。
那是我姓中的“狐”字。
那是调侃我和六师弟的。
六师弟已经死了。
如果小师妹像她自己那个比喻里说的，和我在了一起，又会怎么样？
又会怎么样？
四十岁的人应该“不惑”。
我想清楚了许多事情。
但还是有许多困惑。
我四十岁了。
周岁。
我在隐居。
